【記者/張耀升】民國五十年,在國雷專案下,馬炳欽帶著妻子與剛滿三個月的兒子來到台灣,丈夫先上山整地蓋房舍,眷屬在埔里待了八個月,直到十二月下旬才跟著上山,當時正是嚴冬,馬太太是緬甸人,從未到過如此寒冷的地方,一見到馬炳欽便哭了出來。

2005年三月四日,強烈冷氣團夾帶豐沛的水氣,為台灣各地高山帶來三月雪,大雪覆蓋清境農場周遭每一戶人家的屋頂,此時馬炳欽悄悄在睡眠中過世。

奇異的雪景轉移眾人的悲傷,事後馬伯母回想起來,常覺得那是馬炳欽給她的最後一個禮物,他始終愛護她疼愛她,也許不忍她承受死別的苦,臨走前還送給她一場雪。

十八歲那年,馬伯母在緬甸認識開設照相館的馬炳欽,兩家都是廣東台商之後,雖然年齡相差二十二歲,但背景接近,女方稱呼馬炳欽為馬叔叔,也成了忘年之交。馬炳欽在緬甸當過老師,談吐有禮,個性耿直,女方家長覺得馬炳欽是個不錯的對象,阿姨與媽媽當起媒人,勸說兩人結婚。

馬伯母當時只覺得怪彆扭,叫了那麼久的「馬叔叔」,如今要變成自己的丈夫,該怎麼稱呼才好?

母親這樣跟她說:「結婚之後,你就叫他馬哥哥,他年紀大你那麼多,不會罵你也不會打你,處處都會讓著你。」

帶著妻子落腳台灣

就這樣,馬炳欽從「馬叔叔」成為「馬哥哥」,兩人在結婚當晚坐火車到仰光,原以為平靜幸福的日子就此開始,然而局勢動盪不安,婚後不到一個月,馬炳欽帶著新婚的妻子,跟著緬甸游擊隊逃難。兩人曾經以為自己無法逃過這場劫難,馬炳欽幾度罹患肺炎,身處原始森林,物資不足,只能仰賴意志力撐下去,他不覺得自己苦,只是不忍心看著懷孕的妻子挺著大肚子,在原始森林中產下大兒子,沒有坐月子,也無法稍做休息,馬上就得繼續跟著部隊前進。

民國五十年,在國雷專案下,馬炳欽帶著妻子與剛滿三個月的兒子來到台灣,丈夫先上山整地蓋房舍,眷屬在埔里待了八個月,直到十二月下旬才跟著上山,當時正是嚴冬,馬太太是緬甸人,從未到過如此寒冷的地方,一見到馬炳欽便哭了出來。

雖說是苦日子,但馬炳欽真如母親所說,知書達禮,對她疼愛有加。馬炳欽是義民裡少數的知識份子,許多文書與報告都由他負責,他也常義務幫許多不識字的義民跑公文,大夥感念他的熱心,推舉他為村長,無論是土地所有權的問題、與公家機關的協調開會、或是與民間蔬果商的合約書,只要找他幫忙,他一句話也不多說,一毛錢也不拿,義務幫忙到底。

生活雖苦,至少安穩,馬伯母陸續生下兒子女兒。馬炳欽的物質需求不高,常說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,以身作則的教導下,小孩個性善良敦厚,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賭博,最小的兒子還是個化工碩士,他遺傳了父親的善解人意,覺得自己長年唸書,已經花了家裡太多錢,不願再增加家裡的負擔,碩士畢業後沒再出國唸書。

婚後有次聊天中,馬炳欽意外發現他們夫妻倆的共同點:那個當年在他眼中惹人憐愛的害羞小女孩,原來與他一樣從未見過父親。馬伯母是遺腹子,在她出生前,父親便因病過世;馬炳欽的父親則是拋下懷孕的妻子,獨自到加拿大挖鐵路,從此一去不回。

當年的兩人在彼此的身上尋找到類似的氣質,隱約間分享了從未說出口的身世,似乎兩個人的命運中都存在著一個缺憾,這個缺憾引導他們找到另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人。這麼多年後,馬伯母這麼說:「知道馬哥哥的身世後,我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。」

最美也最冷的回憶

民國八十一年,夫妻兩人前後去了美國與緬甸,馬炳欽見著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紐約的親戚,跟著他們一起到加拿大找尋父親的墓碑,然而關於父親,他知道得太少,無法找出正確的區域,只能帶著遺憾離開加拿大。妻子比他幸運一點,母親還在仰光,身體硬朗頭腦好,不好的反而是自己的舌頭與耳朵,來到台灣三十幾年,緬甸話居然連一句都不會講,連一句都聽不懂了,母親看著她問她怎麼了,她卻結結巴巴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馬伯母說:「後來又回去了幾次,才突然想起緬甸話怎麼說,一開始回到自己腦袋的只有一兩個字,然後是一兩句話,接著,一下子,講了二十年的緬甸話就全部回來了。」

這一兩年,二兒子馬述平取姓氏的同音字與清境農場的特產花卉,在山上開了「瑪格麗特」花園咖啡與民宿,其中許多設計與裝飾擺設都是出自二兒子之手,看著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發展,馬炳欽常對妻子說:「感謝你傳續馬家的香火。」

年少的時候,母親帶馬炳欽到雲南,與他告別,告訴他或許今生無法再見面,民國四十五年,他在仰光教書,親戚寄來一封信,告訴他父親已經在加拿大過世,兩年後,舅舅轉告他,他的母親因為太餓,挖樹根吃,因此而病死。到了馬炳欽這一代,他家只剩下他獨自一人,是因為馬伯母,馬家才得以開枝散葉。

馬炳欽過世還不滿一年,以前母親以年齡差距勸說他倆結婚,然而過去丈夫對她越好,如今她越不捨,縱使旁人告訴她,在睡夢中自然死亡其實是福報,就如同他過世那晚的白雪,這證明馬炳欽一生清白,然而一想到丈夫,她的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,大雪紛飛的那一天早上,她原本想找丈夫一起到外面雪地上走走,沒想到丈夫已經悄然逝世,來不及與她一起在雪地上留下一雙腳印,那一場雪景,對她來說,是最美也最冷的回憶。

中國時報 E7/人間副刊 2006/02/25